西湖二集

《西湖二集》为明末拟话本小说集。共三十四卷,每一卷都是一个与西湖相关的故事。王侯将相、才子佳人、僧道商贾,共聚西湖,不仅演出了各自人生,更为秀丽的西湖平添了几许韵味。这三十四个故事广泛地反映了明代末期的社会以及时人的生存状态。作者更是借他人之酒杯,浇自己之磊块,一抒怀才不遇的悲愤之情。阿英先生评价其“讽刺的辛辣得体,文章的流利,自也是此书最大的特长”。然而鲁迅先生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中认为其缺点是“好颂帝德,垂教训,又多愤言”。
第十一卷 寄梅花鬼闹西阁

梅雪争春未肯降,

诗人搁笔费平章。

梅须逊雪三分白,

雪却输梅一段香。

这一首诗是梅雪争春之意。世上唯有女人最为嫉忌,那一种妒忌之念,真是出人意料之外,无所不为,无所不至。从来道:“妒忌女人胸中有妒石一块,始初妒石未大,其妒还小,至后妒石渐大,其妒愈不可解。只有黄鹂一名‘仓庚’,食之可以治妒。此方出在《山海经》上。”说便是这般说,世上妒忌妇人,习与性成,如何可以医治?他吃那黄鹂只当吃小鸡儿一般,有什么相干?

唐时裴选尚宜城公主,裴选偷了侍儿,宜城公主大怒,将侍儿杀死,剥其阴皮[生僻字]在裴选面上,命其出厅判事。裴选不敢不从,脸上戴了这片阴皮,只得出厅判事。后来皇帝得知,将宜城公主罚治。当时有人取笑道:“不知这片阴皮横 [生僻字] 在脸上,还是直 [生僻字] 在脸上。若是直 [生僻字] 在脸上,露出鼻子;若是横 [生僻字] 在脸上,露出嘴唇。况且又不端正,阴毛乱丛丛的,又与鬓发髭须相乱,甚是不雅相。”看官,你道好笑也不好笑!这样的刑法从来没有,就是阎王得知了,也道十八层地狱中并无此刑,还要罚他到十九层地狱里去哩!

临济有妒妇津,是怎么出处?晋太始中,刘伯玉妻段氏字明光,刘伯玉一日诵《洛神赋》,极其得意,段氏道:“为何恁般得意?”刘伯玉道:“洛神生得标致,吾意甚喜,恨不与之为夫妻耳!”段氏道:“要为洛神何难,吾今即可为之。”其夜遂自沉于河,七日见梦于刘伯玉道:“吾今已为洛神矣,汝可来一会。”伯玉惊慌,终身不敢渡此津。后有美貌妇人渡此津者,段氏之神必兴风作浪以阻之。凡美貌者至此,皆毁坏形体以求免其妒。丑妇虽不妆饰而渡,其神亦不妒也。丑妇讳之,莫不皆自毁形容,以塞嗤笑。当时语曰:

欲求好妇,立在津口。

妇人水傍,好丑自彰。

后唐高宗幸汾阳宫,率妃嫔辈将出妒女祠下,左右道:“盛服过者,必有风雷之灾。”并州遂发数万人别开御道。狄仁杰奏曰:“天子之行,风伯清尘,雨师洒道,妒女何敢为害?”高宗从之,妒女果然不敢为害。

看官,你道梁皇忏是怎么样缘故?梁武帝皇后郗氏崩后数月,帝常追悼。一夕,寝殿外闻有骚窣之声,视之乃见一蟒蛇蜿蜒上殿,睒睛呀口向帝。帝大惊曰:“朕宫殿严警,非尔蛇类所生之处。”蟒遂口吐人言道:“我即昔之郗氏也,生平嫉妒六宫,其恶惨毒,怒一发则火焰遍天,损物害人,以是大罪,谪变为蟒,无饮食可实口,无窟穴可庇身,饥窘困迫,力不自胜。又一鳞甲之中,则有多虫唼啮,肌肉痛苦,有如锥刀。蟒非常蛇,亦能变化,故不以皇居深重为阻。感帝平昔眷妾之厚,托丑形骸陈露于帝,祈一功德,以见拯拔耳。”帝闻之大感,既而求蟒,遂不复见。明日遂问宝志公禅师,禅师道:“必礼佛忏悔方可。”帝然其言,搜索佛经,亲洒圣翰撰悔文,共成十卷,大集沙门为之忏礼。郗氏复见梦于帝道:“妾乘佛力得脱蟒身矣。”感谢而去。列位妇女看此一段故事,切勿妒忌,斩夫之祀,自堕蟒身,没有宝志公与你忏悔,千万劫不得超生。若是剥阴皮之刑,千万莫作此想,等阎罗王费心,特特造一个十九层地狱做妇女安身立命之处。

说话的,若是丑陋妇人妒忌,不过恣其凶悍而已,惟有一般容貌、一般才艺之人,真是棋逢敌手、将遇良佐。忽然入宫见妒,两美不并立,两大不并存,定然没有相容之意。你只看唐朝梅、杨二妃子,并是绝世佳人,他那娇妒却也非常。那梅妃姓江,名采 蘋 ,是莆田人,九岁便诵得“二南”,父亲因此取名为“采 蘋 ”。高力士选入宫中,明皇甚喜,大加宠幸。梅妃聪明无比,下笔成章,自比谢女,淡妆素服,姿态明秀。性喜梅花,凡是栏槛之处,尽种梅花,号曰“梅亭”,犹爱绿萼。梅妃是清奇艳色,真世外佳人。自含蕊之时直到花谢,还不肯舍,终日宴赏徘徊,月影之下,每每相对而坐,至于夜深不睡,啧啧称叹。明皇因他酷喜梅花,就称为“梅妃”,戏指梅妃对诸王道:“此梅精也。”吹白玉笛,作惊鸿舞,一阵光辉。后杨妃入宫。那杨妃小字玉环,是弘农华阳人,生得丰肌腻理,艳媚异常,虽与梅妃体格不同,却都是一双两好、绝世美貌之人。二人彼此嫉妒,竟至避路而行。但杨妃性忌而有智,梅妃生性柔缓,敌他不过。后来梅妃竟被杨妃用智迁到上阳宫而去。虽然如此,明皇时常思量他。一日晚间,着一个小黄门密以戏马一匹召梅妃到于翠华西阁。梅妃数年隔绝,一见天颜,感旧叙爱,悲悯不胜,略饮酒筵,旋入鸾帏,恣其恩宠之乐。这一夜,如蝶恋花枝,缠绵不已,不觉日高三丈。忽然左右侍婢一齐惊报道:“杨娘娘已到阁前,奈何!”明皇慌张无措,急急披衣,抱梅妃藏于夹幕间。方才藏得过,杨妃已到御榻之前,高声喝道:“梅精何在?”明皇道:“在东宫久矣。”杨妃道:“乞宣来,今日同浴于温泉宫。”明皇道:“梅精久已放废,不可并浴。”杨妃再三要明皇宣召,明皇不肯。杨妃向御榻下一瞧,见梅妃遗有金凤绣鞋一双在地。杨妃大怒道:“榻下现有妇人遗履,况榻前肴核狼藉,夜来何人大胆,侍寝欢醉,以致今日日出还不视朝?陛下可出见群臣,妾止此阁以俟驾回。”明皇见杨妃发怒,甚是惭愧,把衾一拽,翻转身向内道:“今日有疾,不可临朝。”杨妃大怒,径归私第。明皇见杨妃去久,方才走起,寻觅梅妃不见,方知适才争论之时,已被一个小黄门送归东宫去矣。明皇大怒,遂斩了这小黄门,将金凤绣鞋并翠钿另差一个黄门封赐梅妃。梅妃对黄门道:“上弃我之深乎?”黄门道:“怎敢弃妃,只恐杨妃恶情耳!”梅妃笑道:“上若怜我,恐动肥婢之情,岂非弃耶?”梅妃因杨妃生得肌肉丰厚,所以嗔怪,称他为肥婢。后来悔妃久弃于东宫,不得沾上宠惠,付千金与高力士,愿求才子如司马相如者为《长门赋》,邀回上意。高力士因杨妃有宠,不敢多事,只得答道:“当今并无司马相如之才。”梅妃乃自作《楼东赋》道:

玉鉴尘生,凤辇香殄,懒蝉鬓之巧梳,闲缕衣之轻练。苦寂寞于蕙宫,但凝思乎兰殿。信摽梅之落花,隔长门而不见。况乃花心飏恨,柳眼弄愁;暖风习习,春鸟啾啾。楼上黄昏兮,听凤吹而回首;碧云日暮兮,对素月而凝眸。温泉不到,忆拾翠之旧游;长门深闭,嗟青鸾之信修。忆太液清波,水光荡浮,笙歌赏宴,陪从宸旒。奏舞鸾之妙曲,乘画鹢之仙舟。君情缱绻,深叙绸缪,誓山海而常在,似日月而无休。奈何嫉色庸庸,妒气冲冲,夺我之爱幸,斥我乎幽宫。思旧欢之莫得,想梦著乎朦胧。度花朝与月夕,羞懒对乎春风。欲相如之奏赋,奈世才之不工。属愁吟之未尽,已响动乎疏钟。空长叹而掩袂,步踌躇于楼东。

杨妃闻梅精作《楼东赋》,遂大怒,诉明皇道:“梅精久贬,今以谀词宣言怨望,乞陛下赐之以死!”明皇满面通红,不敢则声。后明皇宴坐花萼楼,心念梅妃,又恐杨妃酷妒,不敢宣召,适外夷贡珍珠一斛,明皇密赐梅妃。梅妃不受,赋诗一首,对黄门道:“为我进达御前。”诗道:

柳叶双眉久不描,

残妆和泪污红绡。

长门镇日无梳洗,

何必珍珠慰寂寥!

明皇看诗,心中不乐,令梨园子弟以新声度曲,就号《一斛珠》。这是嫔妃争宠的。

还有西湖上一个故事,是妻妾争宠的。虽然娇妒得有趣,不比村妇大哄大闹,却又有意外之变,妆点得更妙。话说这个故事出在宋朝高宗南渡之后,这人姓朱名端朝,字廷之,昭庆人氏,父母双亡,娶得妻子柳氏,生得玉琢成、粉捏就的身躯,更兼描鸾刺凤,绣将出来就如活的一般,曾有诗单道刺绣的妙处:

日暮堂前花蕊娇,

争拈小笔上床描。

绣成安向春园里,

引得黄莺下柳条。

柳氏女工精巧过人,这也不足为奇。自幼聪明,读书识字,吟得好诗,作得好赋。朱廷之娶得来家,甚是相得,行则同肩,寝则叠股,说不尽两人恩爱之处。夫妻共是二十三岁,再不相离。然虽如此,柳氏却有一种病痛,是犯了“女傍之石”,这病却也再解不得。柳氏胸中这块妒石,虽然没有斗大,却也有升大,若是发作将起来,就像害痞块疾的一般,一连数十日不得平静。

从来道,妒妇胸中有六可恨。那六可恨?第一恨道,一夫一妇,此是定数,怎么额外有什么叫做小老婆。我却嫁不得小老公,他却娶得小老婆,是谁制的礼法,不公不平,俺们偏生吃得这许多亏。这是第一着可恨之处了。第二恨道,妇人偷了汉子便道是不守闺门,此是莫大之罪,该杀该休。男儿偷了妇人,不曾见有杀、休之罪。俺们若像宜城公主,剥了阴皮[生僻字]在驸马面上,便道俺们罪大恶极而不可赦。又有傻鸟、信佛法的书呆子,造言生事,说谎弄舌道,有什么阎罗王十八层、十九层地狱,安排断炼,吃苦不尽,恐吓俺们。这是第二着可恨之处了。第三恨道,男子娶小老婆,偷妇人,已是异常可恨之事了,怎生又突出一种“男风”来,夺俺们的乐事,抢俺们的衣食饭碗。这一件事,你道可省得么?所以那《牡丹亭记》内李猴儿好男风,冥府判官罚他做蜜蜂,屁窟里长拖一个针。就是这件东西,也是俺们身上所有之物,你若上紧时,俺也肯一揽包收,难道俺们倒不如他不成?那不知趣的男儿,偏生耽恋着男风,就像分外有一种妙处的一般,我断断解说不出。这是第三着可恨之处了。第四恨道,妇人偷了汉子,便要怀孕,生出私孩子来,竟有形迹,难以躲闪,就如供状一般,所以妇人不敢十分放手,终久有些忌惮。男子偷了妇人、小官,并无踪影可以查考,所以他敢于作怪放肆,恣意胡为。这是第四着可恨之处了。第五恨道,男儿这件东西,只许见了自己婆子方才发作、方才鼓弄便好,若是自己婆子不在面前,这件东西便守着家教,一毫不敢作怪,依头顺脑使唤,随别人怎么引诱,断然不为非礼之事,这便是守规矩的东西。偏是他见了生客,分外胆大,这是第五着可恨之处了。第六恨道,俺们杜绝了他的小老婆、小官儿,使他不敢乱走胡行,这也算放心的了。但他随身还有那五个指头,也还要作怪,又有夜壶,还有竹夫人、汤婆子这样的名色,也要引坏了他那不良的心肠。这是第六着可恨之处了。从来的妒妇,怀了这六可恨,怎生肯放一着空与丈夫?柳氏虽不全然怀这六可恨,却也微微有些意思,若是略有颜色的丫鬟,不甚精致的妓女,这柳氏也都不在心上,若是一个绝色的妇人,或是能吟诗作赋、颇通文理的妓者,朱廷之若去破了此戒,柳氏便就放下面皮,与丈夫终日聒噪个不了。有时柳眉倒竖,星眼圆睁。以此,朱廷之心中又爱他,又怕他。爱的是聪明标致,怕的是妒忌天成。后来朱廷之因柳氏与他大哄了几次,原是恩爱夫妻,不忍触忤,也遂收心,不敢破坏妻子的教训,从此规规矩矩,遵着孔子大道而走,踏着周公礼法而行,不敢恣意胡为。柳氏见丈夫做了君子行径,因此也变了些性格。朱廷之要到帝都来肄业上庠,收拾起身,柳氏安排酒肴,一杯两盏,与丈夫饯别。朱廷之别了柳氏,同一个朋友杨谦到帝都而来。

那时宋高宗南渡已二十年,临安花锦世界更自不同。且把临安繁华光景表白一回,共有几处酒楼:熙春楼、三元楼、五间楼、赏心楼、严厨、花月楼、银马杓、康沈店、日新楼、虼䗫眼(只卖好酒)、翁厨、任厨、陈厨、周厨、巧张、沈厨、张花、郑厨(只卖好食,虽海鲜、鼍羹皆有之)。

话说这几处酒楼最盛,每酒楼各分小阁十余,酒器都用银,以竞华侈。每处各有私名妓数十人,时妆艳服,夏月茉莉盈头,香满绮陌,凭槛招邀,叫做“卖客”;又有小鬟,不呼自至,歌吟强聒,以求支分,叫做“擦坐”;又有吹箫、弹阮、息气、锣板、歌唱、散耍等人,叫做“赶趁”;又有老妪以小炉炷香为供,叫做“香婆”;又有人以法制青皮、杏仁、半夏、缩砂、荳蔻、小蜡茶、香药、韵姜、砌香橄榄、薄荷,到酒阁分俵得钱,叫做“撒[口暂]”;又有卖玉面狸、鹿肉、糟决明、糟蟹、糟羊蹄、酒蛤蜊、柔鱼、虾茸、 [鱼孱]干,叫做“家风”;又有卖酒浸江瑶、章举、蛎肉、龟脚、锁管、蜜丁、脆螺、鲎酱、虾子鱼、 䱥鱼诸海味,叫做“醒酒口味”。凡下酒羹汤任意索唤,就是十个客人,一人各要一味,也自不妨。过卖、铛头,答应如流而来,酒未至,先设看菜数碟,及举杯则又换细菜,如此屡易,愈出愈奇,极意奉承。或少忤客意,或食次少迟,酒馆主人便将此人逐出。以此酒馆之中歌管欢笑之声,每夕达旦,往往与朝天车马相接。虽暑雨风雪,未尝少减。

话说那妓馆共有几处:上抱剑营、下抱剑营、漆器墙、沙皮巷、清河坊、清乐茶坊、八仙茶坊、融和坊、太平坊、巾子巷、珠子茶坊、潘家茶坊、后市街、新街、金波桥、连三茶坊、连二茶坊、荐桥、两河、瓦市、狮子巷,这几处都是群妓聚集之地。内中单表一个妓者,姓马名琼琼,住于上抱剑营,容貌超群,才华出众,误落风尘,每思脱其火坑,复做好人妇女,以此性爱幽闲,不肯与俗子往来,随你富商大贾,金钱巨万,不能博其破颜一笑。果是:

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。

话说朱廷之同杨谦到于上庠,肄业余闲,走入赏心楼,两人对酌豪饮,吃了些醒酒口味。那杨谦是一个风流性格,遂访问过卖说:“那一家妓者最好?”过卖道:“只有上抱剑营马家最盛。”杨谦切记在心。从来道诗有诗友,酒有酒友,嫖有嫖友,赌有赌友,真是“物以类聚”。杨谦要到妓者家去戏耍,就有那一班帮闲之人簇拥了到马家去。那时适值马琼琼不在,马琼琼的姐姐马胜胜出来相见。那马胜胜虽不比得琼琼标致,却也毫无俗韵,清雅过人。杨谦就看上了马胜胜,破费了些珠钗之费,与胜胜相处一程。朱廷之守着妻子的教训,花柳丛中不敢胡行乱走。杨谦因廷之的妻子妒忌,也不敢挈朱廷之到马家去。只因杨谦在马家相处长久,未免朱廷之也几次到马家去同饮杯酒。不期天赐良缘,婚姻簿上注了定数,马琼琼见朱廷之生性醇和,姿性超群,文华富丽,因此就看上了朱廷之,几次央浼姐姐与杨谦说,要与朱廷之相处。杨谦因廷之妻子有吃醋拈酸之病,恐明日惹柳氏嗔怪,说他拖人落水,因此不敢兜揽。争夺被琼琼央浼不过,只得与朱廷之说知。那朱廷之原是一个真风流、假道学之人,只因被妻子拘束,没奈何做那猴狲君子行径。今番离了妻子眼前,便脱去“君子”二字,一味猴狲起来,全不知有孔子大道、周公礼法,就如小学生离了先生的学堂,便思量去翻筋斗、打虎跳、戴鬼脸、支架子的一般恣意儿顽耍,况且又是一个绝色妓女招揽,怎生硬熬得住?因此一让一个肯,便明目张胆起来,与马琼琼相处。琼琼见朱廷之胸怀磊落,并无半点遮掩,倾心陪奉,真真如胶似漆,异常欢好。琼琼因是盛名之下,积攒金银绫锦不计其数,今番死心塌地在朱廷之身上,不唯不要朱廷之一文钱,反倒赔钱钞出来,与朱廷之做衣服、巾履之类。日用之费,尽取给于琼琼,凡请客宴宾,都是琼琼代出。

不期肄业之期已满,杨谦苦促廷之回家,恐日后廷之妻子风闻此事,伤神破面,坏了朋友之情。廷之与琼琼两个正打得火一般热,怎生割舍?却被杨谦苦劝不过,只得告归。临别之际,琼琼再三叮嘱道:“妾堕落风尘,苦不可言,如柳絮误入污泥之中,欲飞不得。每欲脱其火坑,仍做好人风范,数年以来,留心待个有情有意之人,终不可得。妾见郎君,气宇不凡,定是青云之客,又非薄幸之人,愿托终身,不知可否?”廷之心中虽然晓得妻子有吃醋之意,实难相容,口里只得勉强应承道:“承娘子相爱,解衣衣我,推食食我,此恩没身难报。在他人求之而不得,我不求而自来,实出望外。异日倘得侥幸,断不敢寒盟,有乖恩德。终身之事,自当作主,不必过虑。”琼琼不胜欢喜,遂作别而去。正是:

难将心里事,说与眼前人。

话说廷之回到家中,见了柳氏,咬住牙管不敢说出此事。连随身小厮,廷之狠狠吩咐,不许一言泄漏,遂瞒得铁桶相似。过得不上一月,此事渐渐露将出来。你道是怎生露出?原来廷之在家,夜夜与柳氏同床叠股而睡,每每行其云雨之事。自从贪恋了马琼琼,那精神便全副用在琼琼身上,不觉前去后空,到柳氏身上便来不得了。始初勉强支撑,不过竭力以事大国。后来支撑不来,渐有偷懒之意,苦水滴东,扯扯拽拽而已。柳氏是个聪明之人,早猜有个七八分着,遂细细盘问朱廷之道:“你向日在家间精神甚好,今在外许久,精神反觉不济,定有去头,或是与妓女相处,休得瞒我!”朱廷之本是个怕老婆之人,今日被柳氏一句道着,就如阎王殿前照胆镜一般一一照出,心胆都慌,满脸通红。自料隐瞒不过,只得一一说出,却又胸中暗暗自己安稳道:“律上一款道是自首免罪,或者娘子谅我之情,不十分罪责,也未可知。”胸中方才暗转。怎知那位娘子不能有此大雅,方才得知,早已紫胀了面皮,勃然大骂道:“你这负心汉子,薄幸男儿,恁地瞒心昧己,做此不良之事,真气死我也!”说罢,便蓦然倒地。正是:

未知性命如何,先见四肢不动。

廷之慌张无措,一手揪住头发,一手掐住人中,忙叫丫鬟将姜汤救醒。柳氏醒来,放声大哭个不住,廷之再三劝解,只是不睬。只得央浼柳氏的兄弟柳三官到来苦劝,廷之又几次陪个小心,柳氏方才回转意来。廷之自知无礼,奉承无所不至,又毕竟亏了腰下之物小心伏事做和事老,方才干休。廷之自此之后,并不敢胡行乱走,又做起假道学先生来了,在家谨守规矩,相伴过日。

不觉光阴似箭,转眼间又是秋试之期,府县行将文书来催逼赴试。柳氏闻知这个信息,好生不乐,若留住丈夫在家,不去赴试,恐误了功名大事,三年读书辛苦,付之一场春梦;若纵放丈夫而去,恐被马琼琼小淫妇贱人勾引我官人迷恋花酒,贪欢不归。这一去正如龙投大海、虎奔高山,他倒得其所哉,我却怎生放心得下?以心问口,以口问心,好难决断。果然:

好似和针吞却线,系人肠肚闷人心。

那柳氏主意,若是男人这个鸡巴或是取得下、放得上的,柳氏心生一计,定将丈夫此物一刀割下,好好藏在箱笼之中,待丈夫归来,仍旧将来装放丈夫腰下,取乐受用,岂不快哉!只因此物是个随身货,移动不得的,柳氏也付之无可奈何了。却又留丈夫不住,只得听丈夫起身。临行之际,再三叮嘱道:“休似前番!”廷之又猴狲君子起来,喏喏连声道:“不敢!不敢!”柳氏因前番与杨谦同去,惹出事端,此行不许丈夫与杨谦同走。杨谦知柳氏嗔怪,也并不敢约廷之同行。廷之独自一个来到临安,争奈偷鸡猫儿性不改,离了妻子之面,一味猴狲生性发作,就走到马琼琼家去。琼琼见廷之来到,好生欢喜,即时安排酒肴与廷之接风。廷之把妻子吃醋之意,一毫不敢在琼琼面前提起。廷之遂住于琼琼家中,免不得温习些经史。琼琼甚乐,一应费用都是琼琼代出,不费廷之一毫。廷之心中过意不去,甚是感激,因而朝夕读书不倦。幸而天从人愿,揭榜之日,果中优等,报到家中,柳氏大喜。细访来人消息,知丈夫宿在琼琼家中,一应费用都出琼琼囊橐,虽怜琼琼之有情,又恨琼琼之夺宠。毕竟恨多于怜,然亦是无可奈何之事。

谁料廷之廷试之日策文说得太直,将当时弊病一一指出,试官不喜,将他置于下甲,遂授南昌县尉,三年之后始得补官。廷之将别琼琼而回,琼琼置酒饯别,手执一杯,流涕说道:“妾本风尘贱质,深感相公不弃,情投意合,相处许久。今相公已为官人,古人道‘一贵一贱,交情乃见’,岂敢复望枕席之欢,但妾一身终身沦落,实可悲悯。愿相公与妾脱去乐籍,永奉箕帚,妾死亦甘心也!”说罢,廷之嘿然不语。琼琼便知其意,说道:“莫不是夫人严厉,容不得下人,相公以此不语耶?”廷之闻得此语,不觉流下泪来道:“我感娘子厚意,一生功名俱出娘子扶持,岂敢作负义王魁之事。但内人实是妒忌,不能相容,恐妨汝终身大事,以此不敢应允。”琼琼道:“夫人虽然严厉,我自小心伏事,日尽婢妾之道,不敢唐突触忤。贱妾数年以来日夜思量从良,积攒金银不下三千金,若要脱籍,不过二三百金,余者挈归君家,尽可资君用度,亦不至无功食禄于尔家也。”廷之沉吟半晌道:“此事实难,前日到家,因知与尔相处,便一气几死。暂处尚不相容,何况久居乎?幸亏舅舅相劝,方才回心转意。今过得几时,便能作此度外之雅人乎?”琼琼道:“相公何无智之甚也!世事难以执一而论,君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昔日相公为穷秀才之时,百事艰难,妇人女子之见,往往论小,今日做了官人,势利场中自然不同。他前日若不放你出来赴选,这吃醋意重,自然做不成了;既放你出来赴选,这便是功名为重之人。既然成名而回,他心亦喜。况他明明晓得有我在此,便大胆放你出来,这便是娇妒之人,与一概胡乱厮闹、吃醋妒忌之人自然不同,此等女人尽可感格。况前日既听兄弟解劝得,安知今日又不听兄弟之言娶得我乎?相公休得胶柱鼓瑟。事在人为,不可执迷。”廷之听了这一席话,如梦初醒道:“娘子之言,甚是有理,吾妻不听他人说话,只听舅舅言语,这果有机可乘。须要用一片水磨工夫在舅舅面前,方才有益。”果是:

安排烟粉牢笼计,感化深闺吃醋人。

琼琼又再三叮嘱道:“须要宛转小心,不可有误。妾在此专候佳音,烧香祈祷。”拜别出门。

廷之到得家间,合家欢喜,且做个庆喜筵席。不则一日,廷之陪个小心,到舅舅面前,一缘二故,说得分明,又道:“琼琼为人极其小心,情愿伏低下贱,断不敢唐突触忤。况彼囊橐尽有充余,我之为官,皆彼之力。今三年之后,方得补官,家中一贫如洗,何不借彼之赀,救我之急,此亦两便之计也。昔王魁衣桂英之衣,食桂英之食,海誓山盟,永不遗弃。后来王魁中了状元,桂英连寄三首诗去,极其情深,王魁负了初心,竟置之不理。桂英惭恨,自缢而死,王魁在于任所,青天白日亲见桂英从屏风背后走出,骂其负义,日夜冤魂缠住,再不离身。后用马道士打醮超度,竟不能解,遂活捉而去。尝看此传,甚可畏怕。我今受琼琼之恩,不减桂英,今千辛万苦得此一官,岂可为负义王魁,令桂英活捉我而去耶?乞吾舅成人之美,则彼此均感矣。”那个舅舅是个好人,说到此处,不觉心动,就走到姐姐面前,说个方便,又添出些话来,说得活灵活现,说:“王魁昔日负了桂英,果被桂英活捉而去,此是书传上真真实实之事,并非谬言。今姐丈千难万难,博得此官,万一马琼琼怀恨,照依像桂英自缢而死,活捉姐夫而去,你我之心何安!不如打发姐夫前去,脱其花籍,娶彼来家。况彼情愿小心伏事,料然不敢放肆。倘或放肆,那时鸣鼓而攻,打发出去,亦不敢怨恨于你我矣。”大抵女人心肠终久良善,听得“活捉而去”四字,未免害怕起来,只得满口应承,就教廷之前到临安脱其花籍而回。正是:

得他心肯日,是我运通时。

廷之领了妻命而来,就如捧了一道圣旨,喜喜欢欢来到琼琼家间,琼琼出见,说了细故。琼琼合掌向空礼拜,感激不尽,点了香花灯烛,烧了青龙福纸,出其囊橐,脱了乐户之籍,谢了日常里相厚的干爷干娘、干姊干妹,辞别了隔壁的张龟李龟、孙鸨王鸨,收拾了细软物件,带领了平头锅边秀,一径而来。到于家间,琼琼不敢穿其华丽衣服,只穿青衣参见柳夫人,当下推金山、倒玉柱,拜毕起来,柳氏抬头一看,但见:

盈盈秋水,不减西子之容;淡淡蛾眉,酷似文君之面。不长不短,出落的美人画图;半瘦半肥,生成得天仙容貌。丰神袅娜,似一枝杨柳含烟,韵致翩翻,如几朵芙蓉映水。看来天上也少,愈觉尘世无多。

柳氏不见便休,一见见了,不觉一点红从耳根边起,登时满脸通红,好生不乐,暗暗道:“原来这贱人恁般生的好,怪不得我丈夫迷恋,死心塌地在他身上,异日必然夺我之宠,怎生区处?”只因始初应允,到此更变不得,只得权时忍耐,假做宽容之意。那琼琼又是个绝世聪明妓女,见柳氏满脸通红,便晓得胸中之意,一味小心,一味朴实,奉承柳氏,无所不至。就于箱中取出数千金来献与柳氏,以为进见之礼。廷之从此家计充盈,遂修饰房屋,中间造为二阁,一间名为东阁,一间名为西阁。柳氏住于东阁,琼琼住于西阁,廷之往来于其间,大费调停之意。

不觉已经三载,阙期已满,南昌县衙役来迎接赴任。廷之因路远俸薄,又因金兀术猖獗之时,东反西乱,不便携带家眷,要单骑赴任,却放琼琼不下,恐柳夫人未免有摧挫之意。临别之时,遂置酒一席,邀一妻一妾饮酒,而说道:“我今日之功名,皆系汝二人之力。今单身赴任,任满始归,今幸汝二人在家和顺,有如姊妹一般,我便可放心前去。如有家信,汝二人合同写一封,不必各人自为一书。我之复书亦只是一封。”说罢,因一手指琼琼道:“汝小心伏事夫人,休得傲慢。”又一手指柳夫人道:“汝好好照管。”吩咐已毕,含泪出门而别。果然:

流泪眼观流泪眼,断肠人送断肠人。

话说廷之出得门,毕竟一心牵挂琼琼,时刻不离,然事已至此,无可奈何,只得大胆前去。到于南昌,参州谒府,好不烦杂。那时正值东反西乱、干戈扰攘之际,日夜防着金兀术,半载并无书信。一日接得万金家报,廷之甚喜,拆开来一看,只东阁有书,西阁并无一字附及。廷之心疑道:“我原先出门之时,吩咐合同写一书,今西阁并无一字,甚是可虑,莫不是东阁妒忌,不容西阁写书思念我否?”随即写一封回书,书中仍要东阁宽容、西阁奉承之勤的意思。谁知这一封回书到家,东阁藏了此书,不与西阁看视。西阁因而开言道:“昔相公临去之时,吩咐合同写书。前日书去之时,并不许我一字附及。今相公书来,又不许我一看。难道夫人有情,贱妾独无情也?”东阁听得此言,大声发话道:“你这淫贱妇人,原系娼妓出身,人人皆是汝夫,有何情义,作此态度?前日蛊惑我家,我误堕汝计,娶汝来家。汝便乔做主母,自做自是,今日还倚着谁的势来发话耶?就是我独写一书,不与尔说知,便为得罪于汝,汝将问我之罪矣!”说毕,恨恨入房。西阁不敢开言,不觉两泪交流,暗暗叫自己跟来平头寄封书信到任所,不与东阁说知。书到南昌,廷之拆开来一看,并无书信,只有扇子一柄,上画雪梅,细细题一行字于上面,调寄《减字木兰花》,道:

雪梅妒色,雪把梅花相抑勒。梅性温柔,雪压梅花怎起头?

芳心欲诉,全仗东君来作主。传语东君,早与梅花作主人。

廷之看了此词,知东阁妒忌,不能宽容,细问平头,备知缘故,好生凄惨,遂叹道:“我侥幸一官,都是西阁之力,我怎敢忘却本心,做薄幸郎君之事。今被东阁凌虐,我若在家还不至如此,皆此一官误我之事。我要这一官何用?不如弃此一官,以救西阁之苦。”那平头却解劝道:“相公,虽只如此,但千辛万苦博得此一官,今却为娘子而去,是娘子反为有罪之人。虽夫人折挫,料不至于伤命。等待任满回去,方为停妥。”廷之因平头说话有理,就留平头在于任所。不觉又经三月余,那时正是九月重阳之后,廷之在书房中料理些文书,平头煎茶伏侍,至三更时分,几阵冷风,呼呼的从门窗中吹将入来,正是:

无形无影透人怀,四季能吹万户开。

就地撮将黄叶起,入山推出白云来。

这几阵风过处,主仆二人吹得满身冰冷,毫毛都根根直竖起来,桌上残灯灭而复明,却远远闻得哭泣之声,呜呜咽咽,甚是凄惨。主仆二人大以为怪,看看哭声渐近于书房门首,门忽呀然而开,见一人抢身入来,似女人之形。二人急急抬头起来一看,恰是马琼琼,披头散发,项脖上带着汗巾一条,泪珠满脸,声声哭道:“你这负义王魁,害得我好苦也!”主仆二人一齐大惊道:“却是为何?”琼琼道:“前日我寄雪梅词来之时,原不把东阁知道。东阁知平头不在家,情知此事,怨恨奴家入于骨髓,日日凌逼奴家。三个月余,受他凌逼不过,前日夜间只得将汗巾一条自缢而死。今夜特乘风寻路而来,诉说苦楚,真好苦也!”说毕,大哭不止。廷之要上前一把抱住,琼琼又道:“妾是阴鬼,相公是阳人,切勿上前!”主仆二人大哭道:“今既已死,却如何处置?”琼琼道:“但求相公作佛法超度,以资冥福耳。”说毕,又大哭而去。廷之急急上前扯住衣袂,早被冷风一吹,已不见了琼琼之面。廷之哭倒在地。正是:

夜传人鬼三分话,只说王魁太负心。

话说廷之跌脚捶胸,与平头痛哭了一夜,对平头道:“东阁直如此可恨,将我贤惠娘子活逼而死,早知如此,何苦来此做官!若在家间,量没这事。”说罢又哭。次日遂虔诚斋戒,于近寺启建道场,诵《法华经》超度。因《法华经》是诸经之王,有“假饶造罪过山岳,不须《妙法》两三行”之句。又买鱼虾之类放生,以资冥福。有《牡丹亭》曲为证:

风灭了香,月倒廊,闪闪尸尸魂影儿凉,花落在春宵情易伤。愿你早度天堂,愿你早度天堂,免留滞他乡故乡!

话说三日道场圆满,又见琼琼在烟雾之中说:“我已得诵经放生之力,脱生人间。”再三作谢而去。主仆二人不胜伤感。廷之遂弃了县尉,欲归家间将琼琼骸骨埋葬,告辞了上官,收拾起身。正是:

乘兴而来,败兴而返。

看看近于家间,行一步不要一步,凄凉流泪不止。走得进门,合家吃其一惊,鼎沸了家中,早惊动了东西二阁,都移步出阁来迎。主仆看见西阁仍端然无恙,二人面面厮觑,都则声不得,都暗暗的道:“前日夜间那鬼是谁?却如此做耍哄赚我们!莫不是眼花,或是疑心生暗鬼?怎生两度现形?有如此奇怪之事!”二阁都一齐开口道:“怎生骤然弃官而回,却是何故?”廷之合口不来,不好将前事说出,只得说道:“我侥幸一官,羁縻千里。所望二阁在家和顺相容,使我在任所了无牵挂之忧。今见西阁所寄梅扇上书《减字木兰花》词一首,读之不遑寝食,我安得而不回哉?”遂出词与东阁看。东阁道:“相公已登仕版,且与我判断此事,据西阁词中所说梅花孰是孰非?”廷之道:“此非口舌所能判断,当取纸笔来书其是非。”遂作《浣溪纱》一阕道:

梅正开时雪正狂,两般幽韵孰优长?且宜持酒细端详。梅比雪花多一出,雪如梅蕊少些香。花公非是不思量!

书完,二阁看了,意思都尽消释,并无争宠之意,遂置酒欢会,方说起前日假鬼现形之事,盖借此以骗佛法超度耳,这鬼亦甚是狡黠可恶也。东西二阁甚是吃惊,因此愈加相好。廷之自此亦不复出仕于朝,今日东而明日西,在家欢好而终。有诗为证:

宫女多相妒,东西亦并争。

鬼来深夜语,提笔付优伶。

又有诗道:

世事都如假,鬼亦幻其真。

人今尽似鬼,所以鬼如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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