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子死孝,为臣死忠,死又何妨。自光岳气分,士无全节;君臣义缺,谁负刚肠?骂贼睢阳,爱君许远,留得声名万古香!后来者,无二公之操,百炼之刚。 嗟哉人生翕欻云亡,好烈烈轰轰做一场!使当时卖国,甘心降虏,受人唾骂,安得流芳?古庙幽沉,遗容俨雅,枯木寒鸦几夕阳。邮亭下,有奸雄过此,仔细思量!
这一只词儿名《沁园春》,是宋朝忠臣文天祥题双忠庙张巡、许远之作。文天祥尽忠宋室,力战勤王,争奈天不佑宋,崖山舟覆。天祥被擒,誓不降元,十二月情愿一刀受斩于燕京柴市,南向再拜而死。夫人欧阳氏亦自刎而亡。天祥三子:道生、佛生、环生,先死于颠沛道途之间,遂遗命以弟璧之子叔子为嗣子。他弟璧后竟归附于元朝。当时有人作诗叹息道:
江南见说好溪山,
兄也难时弟也难。
可惜梅花有心事,
南枝向暖北枝寒。
那叔子名升,到皇庆中也仕元,为集贤学士,奉使赣州,死于道路。当时也有人作诗叹息道:
地下修文同父子,
人间读史各君臣。
看官,你道文天祥尽忠宋朝而死,他兄弟儿子偏生仕于元朝,只怕集贤学士这顶封君纱帽,文天祥未必要戴。话说文天祥受死之时,大风扬沙,天地尽晦,咫尺不辨,城门昼闭。自此连日阴晦,宫中皆秉烛而行,群臣入朝,亦爇炬前导。元世祖问张真人,方知是文曲星下降,甚是懊悔。遂赠文天祥特进金紫光禄大夫、太保、中书平章政事、庐陵郡公,谥“忠武”。命王积翁书神主,洒扫柴市,设坛祭祀。丞相孛罗行初奠礼,忽狂风旋地而起,吹沙滚石,不能启目,俄卷其神主于云霄中,轰轰隐隐,雷鸣如怨恶之声,天色愈暗。元世祖悟其意不欲受本朝之官,乃改前宋少保、右丞相、信国公,天果开霁。这般看将起来,儿子这顶封君纱帽,他不是踏碎,就是丢在粪坑里,断然不要戴的了。但一家父子骨肉心事不同如此,信乎一门死节之难也。
小子这一回要说个一门忠孝之人,做个后来榜样。且未入正回,话说文安县一个人,姓王名珣,家道甚贫,苦于里役,只生一子,名唤王原,尚在襁褓。王珣被里役受累不过,对妻张氏道:“吾独自一身,支撑门户不来,家中虽有薄田数十亩,反被里役受累,吃苦不过。我要出外逃难,你母子二人在家守着薄田,辛苦度日,我今出去,切勿记念。”张氏苦留不得,王珣飘然出门而去,并不说到何处去。可怜张氏茕茕一人,守着儿子过活,不觉已经二十个年头。王原问母亲道:“我父亲存亡何如?”母亲道:“你父亲只因家穷,不能过活,竟不顾我母子,弃家避差,今已二十年矣。”说罢,放声大哭,涕下如雨。王原大叫大哭,死而复生。及冠,娶妻段氏,方才一月,跪告母亲要去寻父。母亲道:“你去寻父,这是孝心,但父亲出外之时,并不说到何处去,今经二十年,并无音耗,何处去寻?”王原仰天大哭道:“我无父亲,何以为人?”断然要寻回来方才罢休,遂与母亲哭别而去。但茫茫世界,海角天涯,从那一处寻起?王原一点孝心,只要寻父,那里管天南地北、万国九州,只是一心向前而去。先到涿鹿,寻了几时,转而东行,寻到山东地方,共是数年。他日不成日,夜不成夜,饥不知食,寒不知衣,无刻不是思亲之念。一日到田横岛,那时日已斜西,海中飓风掀天揭地,遂投宿于土神祠中。王原叩首神前,哭诉缘由,求神明指示寻亲之路。夜间得其一梦,梦走入古庙,正是日午,见廊下一僧煮饭;王原就而乞食,那僧与他一盂饭道:“这是莎米饭,其味甚苦,我与你浇一杯肉汁。”浇完道:“如来如来,来好去好。”忽然祠门“呀”地一声推开,方才梦醒。只见一个白发老人手携一条柱杖,进来问道:“你是何人,来此做些什么?”王原跪拜,哭诉以寻亲之事,并告以梦中之话。那老人道:“日午是南方之位也;莎草根是附子也,附子者,父子也;把肉汁浇饭上者,是父子脍也;如来者,佛也。可急去,当于山寺中求之。”说毕,便忽然不见。王原知是神明指示,向空礼拜,遂依其言到清源,渡淇水,昼行夜祷,走了数月,入于辉县。县有辉山,访得山中有一梦觉寺。王原闻了这寺名,不觉有些心动起来,遂乘着一天大雪,不顾寒冷,夜造其寺,宿于门外。那寺中有个住持,名为法林,是个久修行得道之人。夜中打坐入定之时,观见门外有孝子寻亲,天明之时,即命一个行童开门访问道:“少年是何方人氏,何为雪夜来此?”王原道:“文安人,为寻父亲而来。”行童道:“曾识父亲面貌么?”王原道:“不曾识得面貌。”行童领他进去,到了禅堂,参了住持。住持赞道:“贤哉孝子,可与他早饭吃。”谁知他父亲王珣果然在此寺中做火工道人,正在那厨房里煮早饭。住持便唤过王珣来问道:“你认得这少年么?”王珣道:“素不相识。”住持道:“他是文安人,你也是文安人,既同乡里,何不一问?”王珣细细审问,果是父子,相抱大哭。那王珣绝无回来之意,道:“我抛家撇子,已经二十余年,有何面目回家再见汝母亲之面?终为辉山下鬼矣!”王原磕头流血,牵住父亲之衣死也不放。住持劝道:“汝可回归,以尽孝子之心。况原系佛力,岂可不遵!”住持一边劝行,一边命取常住钱送行,又口占七言诗为赠:
丰干岂是好饶舌?
我佛如来非偶尔。
昔日曾闻吕尚之,
明时罕见王君子。
借留衣钵种前缘,
但笑懒牛鞭不起。
归家日诵《法华经》,
苦恼众生今有此。
王珣只得拜别了住持,同儿子回到文安,那时王珣年已六十四矣。王原感佛力护佑,终日诵《法华经》以报德。王原后生六男、十五孙、二十二个曾孙,俱业耕读,人无不称其孝感焉。有诗赞道:
王原孝子实堪哀,
走向辉山寻父回。
自是孝心能感动,
如来如来果如来!
如今说一个一门忠孝的与列位看官们一听。话说金华府义乌县,一名“乌伤”,只因一个孝子颜乌,父亲死了,颜乌负土筑坟,群乌都衔土来助,口吻皆伤,遂以名县。可见孝道之妙如此。那义乌县生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,姓王,单讳一个“祎”字,字子充,自幼秀爽奇敏,及至长大,长身山立,气度瑰玮。一生以忠孝为心,圣贤为学,从翰林学士黄溍读书。那黄溍是元朝极有文才之人,也是义乌人,极称赞王祎有不群之才。戊子之年,王祎见元朝政乱,国事日非,渐渐有危亡之意,君臣淫佚,全不修省,贪官污吏,无处不是。王祎心中气忿不过,做成一封书,备细说时事日非,怎生当变更,怎生当防闲,恐有不测之变。说得历历可见,共有七八千言之多,上于右丞相别儿怯不花。那别儿怯不花胸中何曾通一窍,眼前何曾识一字,见王祎上书,大怒,说这书生甚是狂妄可恶,朝廷那里少你这个书生这几句疯话?遂把书掷之于地。幸而翰林学士危素是个通文理之人,知王祎甚有见识,遂立荐王祎为官。争奈别儿怯不花这个蠢材,只是不肯。王祎遂隐于青岩山,著书自乐。谁知不上数年,果然干戈四起,群雄纷纷割据,尽应了王祎书上之言。元顺帝虽下诏罪己,而事已不可为矣。正是:
不听好人言,必有凄惶泪。
话说那时四方纷纷反乱,红巾贼杀人如麻,民不聊生,我洪武爷避兵濠城,遂有安天下、救生民之志,收纳豪杰。那时猛将如云,谋臣如雨,遂起兵取了滁州、和阳、太平、金陵、镇江等处,应天顺人。天兵所到之处,席卷如飞,乘胜谋取浙东,遂克了婺州,就是如今的金华府,擒了元治书帖木烈思等,下令军中无得侵暴。洪武爷抚定了婺州,于城楼上立大旗二面,亲书对联道:
山河奄有中华地,日月重开一统天。
就这对联看将起来,我大明一统气象见于此矣。遂一以收罗贤才为意,大将胡大海遂荐青田刘基、浦江宋濂、龙泉章溢、丽水叶琛,洪武爷以白金文币征聘。那时李文忠守金华,访得王祎是个有意思的人,即以奏闻。洪武爷亦以白金文币征聘。王祎见了道:“方今元祚垂尽,四方鼎沸,豪杰之士,势不独安。夫有勇略者乃可驭雄才,有奇识者然后能知奇士。阁下欲扫除僭乱,平定天下,非收揽英雄难与成功。”洪武爷大喜,即署中书省掾,每商略机务,无不当意。洪武爷称为子充而不名,其得圣眷如此。有诗为证:
元朝丞相弃贤才,
流落多年未是灾。
一遇圣明天子贵,
草茅声价重如雷。
话说王祎遭际了圣天子,言听计从,因命采故实为四言诗授太子。后平了江西,遂进《平江西颂》。洪武爷大喜道:“吾固知浙东有二儒,卿与宋濂耳。学问之博,卿不如濂;才思之雄,濂不如卿。”遂授江西儒学提举司。丙午,升同知南昌府,收罗贤士,搜除奸蠹,南昌大治。赐黄银带以宠之。王祎因刑罚太严,恩威不测,遂上疏道:
臣闻自古帝王定天下成大业者,必祈天永命,以为万世无疆之计。所以祈之者,在乎修德而已。君德既修,则天眷自有不能已者。人君修德之要有二:忠厚以存心,宽大以为政。二者,君德之大端也。是故周家以忠厚开国,故能垂八百年之基;汉室以宽大为政,故能成四百年之基。简册所载,不可诬也。夫人君莫先于法天道,莫急于顺人心。上天以生物为心,故春夏以长养之,秋冬以收藏之,皆所以生物也。其间雷霆霜雪,有时而搏击,有时而肃杀,然皆暂而不常。向使雷霆霜雪无时而不有焉,则上天生物之心息矣,臣愿陛下知法天道也。夫民待君以为生,故人君视民之休戚,必若己之休戚。诚以君民同一体耳,取之有节,则民生遂而得其所。今浙西既平,租税既广,科敛之当减,犹有可议者,臣愿陛下之顺人心也。法天道,顺人心,则存于心者自然忠厚,施于政者自然广大,祈天永命之道,未有越此者也。
洪武爷嘉纳其言,只因要革元朝姑息之政,行“乱国用重典”之法,刑罚太重,致干天和。到庚申五月甲午日,雷震谨身殿,洪武爷亲见霹雳火光,自空中下,绕宫而追。洪武爷乃再拜道:“上帝赦臣,臣赦天下。”雷始升天而去。洪武爷方忆王祎之言有征,遂下大赦之诏于天下,这是后话。
始初修《元史》,命王祎、宋濂为总裁官,遂征山林隐逸之士共十六人:汪克宽、胡翰、宋僖、陶凯、陈基、赵增、曾鲁、高启、张文海、黄箎、赵汸、傅恕、王锜、傅著、谢惩、徐尊生。命这十六人为纂修官,开局于天界寺中。王祎史事擅长,删烦削秽,日夜辛苦。一日口渴之甚,对宋景濂道:“得昨上所赐梨浆,可以解吾之渴矣。”内官闻之,禀了洪武爷,即命赐之。其体悉臣子如此,真圣主也。有诗为证:
圣主如天万物春,
梨浆解渴赐文臣。
酸寒得遇君王宠,
敢爱区区七尺身!
话说王祎修成了《元史》,遂拜翰林待制、同知制诰、兼国史院编修官。自此天恩日重,召对殿廷,必赐以坐,从容宴笑,与家人父子一样。
那时天下一统,独有云南为故元遗孽梁王把匝剌瓦尔密所据,恃着险远,尚未臣服。洪武爷要起兵征剿,念其险远,遂遣王祎招谕道:“今天下一统,俱以臣服,独云南未奉正朔。今欲起兵征剿,念云南百万生灵,恐伤于锋镝。今遣卿至云南,为朕作陆贽,说彼来降,免云南生民涂炭可也。”王祎对道:“天命所在,谁敢抗违?臣奉陛下威德,示以利害,彼必俯首归顺。若倔强不从,兴师未晚。”洪武爷遂命参政吴云同往。王祎那时有子王绅,年方十三岁,颖敏过人,忠孝出于天性。宋景濂一见便奇之,道:“王子充有子矣。”王绅见父亲奉使云南,好生依依不舍,送父亲出门,便放声恸哭,数日不止,傍人无不称其至性。
不说王绅思念父亲,且说王祎奉着圣旨,同吴云出使云南。那吴云是宜兴人,字友云,生性敏达,善于词赋,与王祎同是赤胆忠心、铁铮铮不怕死的好汉。同着左右随从人等,从湖广一路而去,免不得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。不则一日,来于云南地面,见了梁王,面谕道:“我皇上聪明神圣,隆辟大业,作君万邦,皆天理人心之所归。今天下一统,莫不臣服,惟尔有众,僻在西南,久阻声教,故遣使者来谕意。今能祗若明命,亟奉版图归顺,则尺地一民,安堵如故,高爵厚禄,身名俱全。奈何以一隅为中国抗哉?”王祎说罢,梁王不听,送王祎于馆驿安歇,礼意甚是疏简。王祎对吴云道:“我等奉诏远来,要掉三寸之舌,使彼归顺。今彼倔强,不肯听从,我等亦何颜归国!朝廷大事,在此一举,明日须以力争,便当致性命于度外矣。”二人计议已定。数日之后,复面谕梁王道:“予等将命远来,非为身谋。朝廷以云南百万生灵,不欲歼于锋刃耳。曾不闻元纲解纽,陈友谅据于荆湖,张士诚据于吴会,陈友定据于闽广,明玉珍据于全蜀,天兵下征,不四五年,悉膏斧钺。惟尔元君北走以死,扩廓帖木儿之属或降或窜,曾无用武之地。不烦一刃,而天下大定。当是时,先服者赏,后者戮及宗族。乃今自料勇悍强犷孰愈陈、张?土地甲兵孰愈中国?度德量义孰愈天朝?天之所废,谁能兴之!不然,皇上命将,将龙骧百万,会战于昆明池,尔如鱼游釜中,不亡何待?那时悔之晚矣。”王祎、吴云这一席话,说得慷慨激烈,声色俱厉。梁王君臣彼此面面厮觑,都有降顺之意。遂迁王祎二人于别馆,厚其礼貌,君臣计议,正思量为投顺之事。适值元太子自立沙漠,遣使者脱脱到云南来征粮,又欲连兵相为犄角之势以拒我。脱脱知梁王有归顺我国之意,要杀王祎二人以绝其念。梁王尚在两可之间,遂把王祎、吴云二人悄悄藏于民居。脱脱知道,大骂梁王,梁王不得已,请出王祎、吴云与脱脱相见。脱脱左右俱带刀侍立,欲屈王祎二人。二人知不免,遂大骂道:“天绝汝元命,我朝应天顺人,以代汝国。汝如爝火余烬,安敢与我日月争光耶!我将命远来,岂为汝屈,有死而已!”对梁王道:“汝今杀我,大兵旦夕至,尔国为齑粉,那时悔之晚矣。”说罢,二人遂大骂而死,时洪武六年十二月也。史官有诗赞道:
王祎忠心不可当,
吴云矢志赴云阳。
梁王倔强诚何益?
看取天兵到即亡!
话说王祎、吴云骂贼而死,左右随去之人,尽为刀下之鬼。只因路远,中国不知信息。直至三年不还,洪武爷命人探访,方知王祎、吴云骂贼而死,不胜嗟叹。他儿子王绅时年十六岁,闻知父亲死于云南,哭得死而复生,从此以后,蔬食长斋,更不茹荤血。洪武爷因梁王杀了我使臣,从此大怒,遂有下云南之意。九年,因命颍川侯傅友德巡行川蜀、永宁、雅、播等处,修葺城池关梁,兵威大振。于是金筑、普定、中坪、乾溪等寨土夷都相率投降。至十四年九月,遂命颍川侯傅友德为征南将军,永昌侯蓝玉、西平侯沭英为征南副将军,列侯吴复、金朝兴、仇成、张龙、王弼,都督张铨等率领精兵三十万往讨云南。洪武爷面谕傅友德三将军道:“梁王倔强不臣,杀我使臣,深可痛恨。今命卿等往讨其罪。但云南僻在遐方,行师之际,当知其山川险易,以窥进取。朕尝览舆地图,咨询众人,得其扼塞。取之之计,当自永宁先遣骁将别将一军以向乌撒,大军继自辰、沅以入普定,分据要害,乃进兵曲靖;那曲靖乃云南之咽喉,彼必并力于此,以抗我师,审察形势,出奇制胜,正在于此。攻破了曲靖,三将军以一人提兵向乌撒应永宁之兵,大军直捣云南,彼此牵制,破之必矣。云南既克,宜分兵径趋大理,先声已振,势将瓦解,其余部落,可遣人招谕也。”傅友德等顿首受命。洪武爷乃亲洒宸翰赋诗宠赠道:
大将南征胆气豪,
腰悬秋水吕虔刀。
雷鸣甲胄乾坤静,
风动旌旗日月高。
世上麒麟真有种,
穴中蝼蚁竟何逃。
大标铜柱归来日,
庭院春深听伯劳。
傅友德等谢恩而出。出师之日,洪武爷亲到龙江关饯行,旌旗蔽江而上,好生雄壮。曾有古风一首赞道:
大明天子降天兵,扫除胡虏万国平。燕冀臣妾讵敢争?秦豫荆蜀俯首迎,若崩厥角褫冠缨。云南僻远妄峥嵘,擅奋螳臂昧死生,杀我使臣只取烹。戈甲耀日烁旗旌,士饱马腾军声轰,貔貅虓虎雷霆惊。泰山压卵问罪征,滇南不日要欹倾。
话说傅友德统领三十万雄兵来征云南,二十日到了湖广,遂拨五万精兵付与都督胡海洋、郭英、陈桓等从四川永宁向乌撒,自领大军浩浩荡荡从辰、沅、贵州进发。十一月进攻普定,只一阵便擒了土酋安瓒罗鬼,那苗蛮仡佬等闻知天兵威武,都望风投降。乘机攻破了普安,席卷而来,势如风雨,直抵曲靖。那梁王把匝剌瓦密得知天兵一到,所向无敌,满朝文武百官惊得面如土色,君臣懊悔当日杀了二位使臣,致有此祸。司徒平章达里麻道:“如今悔之无及,从来道‘水来土压,兵至将迎’,且商议抵敌之计。”梁王只得差精兵十余万着达里麻前来迎战。达里麻统了精兵屯于曲靖,西平侯沭英道:“他道我万里远来,不敢骤然深入。我出其不意,一战可擒也。”傅友德遂叫三军倍道而进,将到白石江,忽大雾四塞。傅友德乘雾而进,直到江口,霎时间雾霁,则已两军相望矣。达里麻见了大惊,以为神兵从天而下,身子不颤自摇,魂胆都怯。达里麻列阵在南面,我兵列阵在北面。傅友德用沭英之谋,悄悄着一支兵从下流而渡,出其阵后,吹铜角、多张旗帜为疑兵于山谷间,这边故意摇旗吶喊,假作渡江之势。达里麻刀枪弓箭如林的一般列在江口,不提防阵后闪出一支兵来,旗帜遍满山谷,铜角乱鸣,达里麻心下慌张,急拨阵后一支兵迎敌。军心先乱,阵脚乱动,一时扎不住。傅友德命识水军士手持长牌遮箭,乘机而渡,矢石炮铳齐发,喊声震动天地。友德自领敢死之士捣其中坚,杀得他大败亏输。达里麻生擒活捉而来,死者不可胜计,尸横十余里,生擒二万余人。傅友德巧妙之极,把这二万余人尽数释放回去,土夷见诸人回来,欢声满路,自此之后,解甲抛戈,争先投顺。友德自领一支兵击乌撒,分遣沭英领兵攻打云南。梁王自达里麻出兵之后,不知胜负如何,好生心焦,遂夜夜梦见王祎、吴云二人立在面前索命,心下甚是慌张之极。达里麻败报一到,梁王惊得手足无措,遂弃城而逃走到滇池岛中,先把嫔妃缢死,自饮毒药,不死,只得又投水而死。满城百姓争先走到金马山,焚香迎拜王师。沭英入城,秋毫无犯,斩了梁王首级,收梁王金印并官府符信图籍,抚安居民,时十二月二十四日也。自出师至此,只得百日而云南平矣,真天兵也。有诗为证:
杀我忠臣计甚憨,
天兵汹涌下云南。
沭英友德输奇计,
百日功成定笑谈。
话说沭英、蓝玉攻破了云南,傅友德击破乌撒,会同胡海洋、郭英、陈桓等击平东川乌蒙芒部,斩首三万余级,余蛮畏威,尽数归顺,云南悉平。捷书一到,洪武爷大喜。那时王祎儿子王绅,蜀王闻其贤,礼聘去教授蜀郡。王绅日日痛哭,父亲骸骨未返丘陇,好生凄怆。今闻我兵平了云南,斩了梁王首级,报了父亲之仇,遂要到云南去寻取父亲骸骨而回,启请蜀王知道,自到云南而去。见了傅友德,恸哭不止。傅友德访问王祎尸骸当日埋于何处,左右道:“埋在地藏寺北。”王绅遂一步一哭而去,哭到地藏寺,祭奠已毕,然后发掘,但见:
茫茫衰草,泛泛黄沙。茫茫衰草,掩覆着一片忠魂;泛泛黄沙,盖藏着多少白骨!老幼尽为荒野鬼,八九年酒饭何浇?贵贱同作一坑尘,一生世英灵谁语?骷骸满地,知他是何姓何名;腐骨交加,谁识得是彼是我。
那王祎死后已经九个年头,当日并随行人等都死于此地,还有彼国乱骸成群堆积,不知那一具尸骸是王祎的骨殖。王绅痛苦之极,无计可施,只得将指头刺血而滴,日夜睡于其地,将滴过的移在一处。十指刺尽,几于无血可滴,身体羸瘦,有如鬼形,十分之中,不上滴得三分。傍人都解劝道:“若要都滴过,你身上有得多少血?恐身体不可保,亦将埋于此地矣。”王绅执意不回道:“吾死于此地,亦所甘心。父子一处死,吾之愿也。”孝心虔诚之极。夜梦父亲星冠霞帔,羽衣云履,左右二童子执着幡节侍卫,道:“上帝怜吾不辱君命,尽忠骂贼而死,今隶在孝弟明王部下,位列仙官,吾之骨殖在大石块之下。努力忠孝,则吾死之日,犹生之年,不必痛苦。”说毕而醒。次日寻至石块下,果有骨殖一具,一毫无损,一滴就入。王绅捧了此骨,仰天一号,死而复生。云南人无不称其孝感,都称为王孝子。有诗为证:
万里寻亲觅乱骸,
刺将指血渐排挨。
忠臣孝子千秋事,
试看遗编泪满怀。
话说王绅寻着了父亲骸骨,用棺木盛了,每食必祭,从万里而回,葬于坟墓之上。每发声一号,则山中百鸟为之助其凄恻,人人无不下泪。后为国子博士。建文元年,王绅上言父死节状道:
陛下首隆孝治,而明诏又有旌表节义之条,正微臣得展情事之时,先臣志节获旌之日也。
遂下翰林定议,特赠王祎翰林院学士、奉节大夫,谥“文节”。开国以来,文臣有谥,自王祎始也。后又改谥“忠文”;吴云赠刑部尚书,谥“忠节”,并立祠于云南,皆王绅之力也。王绅有子王稌,也是个孝子。王绅痛念父亲,食不兼味,王稌遵父之志,子孙相承,数十年不变。父母没,三年酒肉不入口。王稌从方孝孺读书,靖难之后,尝欲与方孝孺表侄郑珣至聚宝门外,负其骸骨归葬不可得,系于狱中。永乐爷念王祎之忠,特宥其罪。且欲用王稌,王稌辞疾,终其身读书青岩山下。三代忠孝,真前古之所难也。有诗为赞:
非忠无君,非孝无亲。
王祎子孙,能子能臣。
凛如日月,千古不湮。
山高水深,勖我后人。